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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坚如磐石》:抵达璀璨背后的晦暗与闪耀

原标题:《坚如磐石》:抵达璀璨背后的晦暗与闪耀



张艺谋的艺术声名,主要源于他的历史和古装题材电影。这些作品常常用饱和色调营造一个瑰丽的世界,上演中国特定历史时期的人性纠葛、伦理困境和关于古老中国的寓言。在张艺谋的作品系列中,现实题材有《秋菊打官司》《有话好好说》《一个都不能少》《幸福时光》等几部。这几部电影要么用轻喜剧的风格表现都市的狂躁,要么用轻松幽默的方式遮蔽或化解现实的苦涩,很少体现对于现实的深刻洞察与激烈批判。可能,这是导演有意选择的一种创作策略,体现的是一种生存智慧。毕竟,现实题材电影很难打造视觉奇观,也很难展现历史的恢宏与壮烈、辛酸与沉重;同时,现实题材的创作有更多的限制与禁锢。


因此,在张艺谋的创作生涯中《坚如磐石》显得非常独特,它的题材比较敏感甚至尖锐,对于现实阴暗面的披露亦有犀利的一面,同时又努力将悬疑、侦破、爱情等类型片的元素熔于一炉。


展现反派人物的多副面容


扫黑反腐题材影视作品的情节编排大多建立一个正邪对决的模式,表现正义战胜邪恶的一波三折和坚定无畏。在这个过程中,正义一方所面临的危机层层加码,但心中的浩然正气鼓舞他们一往无前,最后对观众完成邪不压正的道德抚慰。这种编剧方式的最大挑战是人物容易符号化,成为正义或邪恶的空洞所指,观众很难看到人物内心深处的人性博弈和道德情感上的犹豫、挣扎。如果是电视剧,因为篇幅容量更大,作品或许可以从容细腻地展现人物在走向黑暗或者追求正义的历程中,所经历的内心起伏,从而使人物真实生动。在电影作品中,由于时间有限,创作者很难完整地介绍人物的前史,对人物的刻画会满足于突出性格重点而忽略枝节,甚至对案件的侦破和推理过程,都会极力简化。


《坚如磐石》最突出的艺术成就,是它塑造的反派人物非常立体真实。影片强调了这些人物虚伪、残忍、卑劣的一面,又不断突显这些“恶魔”心中的情感牵挂和温情时刻。


影片中最大的反派是黎志田,他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但在女儿面前又温柔体贴,万般顺从,处处用心。影片开始不久有这样一场戏,黎志田一边用手机外放功能,听女儿的钢琴演奏,一边用视频要挟一名官员,逼着他用手从滚烫的火锅中捞出手机。将人物身上的阴狠与柔和在同一个时刻并存,既折射了人性的复杂,也对观众产生了极为强烈的情绪冲击力。


如果说黎志田对女儿的柔情源于亲情的本能,郑刚对杨晓薇的呵护则更为复杂。杨晓薇是郑刚情人朱丽的外甥女,与郑刚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郑刚杀害了朱丽,他对杨晓薇的悉心照顾,其实是为了补偿他内心的愧疚不安。同时,杨晓薇年轻貌美,风情万种,郑刚显然异常享受与她在一起的那种暧昧。郑刚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似乎能随时在感性沉醉和理性警觉间自由切换。杨晓薇向郑刚要他的手机时,郑刚本能地戒备,得知只是送他一个手机壳后,才换了一副释然宠溺的神情。只是,郑刚出门之后就将手机壳扔掉了。这大概是因为,郑刚一路靠着监听、偷拍等手段来要挟别人,这使他时刻处于惊恐和提防的状态中。通过这些细节,郑刚的形象突破了我们对腐败官员的抽象想象,而是看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春心荡漾和内心紧张,再联系他作为父亲的慈爱,作为丈夫的冷漠,作为副市长的正襟危坐和色厉内荏,人物的多副面容一一呈现,对应的正是人性的多个维度。


影片在刻画反派人物时,善于将人物放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身份与各色人等打交道,让观众看到人物的驳杂性。影片还擅长以反派人物柔情温暖的一面,去反衬他们阴毒暴虐的一面,在巨大的反差中凸显人物内心的黑暗面。这使人物看起来有些矛盾,但其实有着内在的一致性。所谓的柔情是人物面对亲人或者直面道德的不安,以及内心情欲涌动时所生发的,而狰狞残暴是恐惧不安时的“防御机制”。这些反派人物说到底只关心一己私欲,不同的情绪反应,源于私欲得到满足或被威胁。


正面人物流于空洞苍白


影片对于正面人物的刻画有概念化的倾向,这包括公安局局长刘波、巡视组长陈伟民,甚至也包括苏见明为核心的技术三人组。影片中真正推动情节发展的人物,是苏见明。但是,苏见明为何极力想主导对公交车爆炸案的侦查工作?他的解释是想做一名真正的警察。这种说法有些空泛,对于观众而言说服力不足。


如果影片用心铺垫更多的细节,可以让观众看到苏见明心中的诸多匮乏与渴望:首先,苏见明乃技术科长,属于幕后工作者,他不甘心;其次,苏见明觉得郑刚看不起他,他想证明自己;再次,苏见明想找出真凶,以便还父亲郑刚一个清白;最后,苏见明作为一个身世不明的人,他想以可见的功勋,为自己正名。可惜,影片对于人物的这些心思,偶有轻浅的触及,并未作深入展开,导致人物的动机在观众看来像是一时冲动。


苏见明在案件侦破过程中神明英勇,睿智过人,像是无所不能,似乎靠一己之力就可以一举定乾坤。但是,在关键证人刘明利被杀之后,苏见明的应对措施居然是“等待”。于是,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朱丽的尸体被发现;在毫无伏笔的情况下,杨晓薇在家里找到了朱丽留下的旧手机;在匪夷所思的情况下,杨晓薇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没有说出手机的下落……这意味着,影片靠着各种偶然和逻辑漏洞,在追求情节的戏剧性和曲折化时,暴露了过于明显的人为加工和凭空想象的痕迹,忽略了基本的现实逻辑。


影片为了丰富剧情和人物形象,还设置了苏见明与李惠琳的爱情戏。但是,电影的设定是二人出场时已经分手,观众无从知晓他们当初相爱的契机。这条爱情线在影片中显得十分多余,对于情节发展和人物刻画均没有发挥相应的作用。尤其是李惠琳,她的存在感非常弱,像一个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也没有内心世界的工具人。这导致她最后的牺牲,只是让观众感觉意外和遗憾,却难有绵长的伤悲。这再次证明,影片对于正面人物的塑造非常粗糙,未能充分体现这些人物的人格魅力和内心世界。他们像是因情节发展需要而强行出场,观众对其只有模糊的印象,却没有深度共情的机会。


极具电影感的艺术手法


影片最后的高潮戏,通过极为复杂的平行蒙太奇、对比蒙太奇,将观众的情绪推向高点。这段戏共有三条情节线索交织,每条情节线索又可细分为两到三条更小的情节线索。该片充分发挥了电影剪辑的魅力和威力,通过密不透风的交替剪辑,营造了极具压迫感的气氛,为观众打造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这个时刻是情节的高潮,同时也是人物情绪紧张和焦虑的顶点,并在最后一刻用最残酷的真相对主人公苏见明形成致命一击。原来他一直在寻找的案件真相,竟然关系自己的身世之谜,而身世又将他推向极为艰难的道德困境:是选择正义,坚守一个警察的职责,还是从伦理出发,保护他的生父。如果保护了生父,谁又来为生母的枉死伸张正义?


当然,影片在追求令人窒息的情绪氛围时,也暴露出一些不合逻辑的细节。比如,苏见明在千钧一发的形势下,还要执着于当场揭开旧手机里的内容,而置他和李惠琳的性命安危不顾,实在不理智;影片安排一群持械歹徒在公共场所无所顾忌地杀人,多少有点不符合现实逻辑;郑刚与黎志田作为经验老到的恶人,竟将最为关键的旧手机遗漏,令人生疑。


影片另一个突出的成就是对都市空间的处理。片中出现了大量霓虹灯,为城市赋予一种流光溢彩、璀璨夺目的华丽和现代之感。在璀璨的外表之下,我们看到的是大量内景中的简陋破败或者金碧辉煌。影片试图通过霓虹灯和内景的交织并置,为我们勾勒城市的多个切面,实际上也是勾勒人生的多种情态。


虽然有诸多不足,影片《坚如磐石》的艺术风格仍然比较鲜明,它塑造了极为立体的“坏人”黎志田和郑刚,在空间的处理方面也颇具功力。同时,该片在精心建构的情节迷雾中,一步步将观众引向案件真相时,又不时峰回路转,并在多次拐弯之后,让人物在终极揭秘时迎来最为致命的伦理痛击。影片情节的精巧与复杂,对于“见多识广”的观众来说依然有一定的新意和情绪感染力,令人深深震撼,久久回味。(作者: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复旦大学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龚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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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编辑:龚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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